暖瓷

晚来偏无事,坐看天边红——记《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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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为电影《黄金时代》剧照,汤唯扮演的萧红)


冬日的暮色透过窗,染红桌前她的发,案上孤灯一盏,转眼已是屋内仅有的光亮。——我渐渐记不清这是电影里的场景,还是仅仅出现于我的想象。

 

特定的年代里,作家并不仅仅是作家,作品的立场和思想都被限制在画好的圈里;何况,是女作家呵……总想到《成为简奥斯汀》里简与女作家拉德克里夫的对话,怎样的独立与成就都无法改变世人看待这一职业难以理解的眼光。

 

先是看《大师》里有一集讲萧红,正好找出电影《萧红》来看,这便是我对萧红的所有了解了。电影是拍的不好,小家子气且絮絮叨叨,讲述着萧红和她身边的三个男人。看着黄觉的脸,想着他演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同是纷飞战火下的爱情……戏里戏外,拍出来后总不是文字里那种彻骨的薄凉,总是不到位的。

 

《呼兰河传》以不长的篇幅描绘着故土、童年,和故土上世世代代生活的人。七个章节内容相对独立、自有结构,又在[呼兰河传]这个题目下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所有的情绪汇杂出史诗般的咏叹。它似小说而非小说,似传记而非传记;萧红写成此书时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也尚在生活相对安稳的时候,想来未必有怎样的野心,对于人生、或者写作这件事本身,——大抵是带着一份随性的,以及天性里的灵与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萧红最好的作品,至少是最广为人知的。不仅有多个段落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数数不同封面的版次,竟有八九十种之多了。读过后再看看笔记,尽是寻常字句,再翻翻书,也尽是寻常故事;问问自己,何以动人?心里空荡荡的,好似只余山风来来去去回响。

 

记得年幼时曾跟着老师一字一句的读着《火烧云》,书声琅琅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若不是觉得有趣,也不会记得至今了。如今再读,生动有趣之外,却是想着写在开头的那段场景了。白云苍狗呵,后来[坐看天边红]时,是不是总想到沉睡在故乡的无忧童年?不知有没有在云朵里看到当年小小的自己。看她写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盏盏河灯载着人世的光明漂荡在呼兰河上,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沉默的河灯就像那些沉默的生命,不在了就是死了,不亮了就是灭了,哪有什么不知所终。看她写野台子戏,比台上更好看的是台下的人情味儿。不善言辞的人最质朴的表达着自己的情感,事情本身没什么意义,借此聚在一起才是意义。这些都是广角,是[无我之境],是站在此岸看彼岸,是远在云端的遥望。可回忆的人,终是要回到回忆里去的,那些温暖的,或寂寥的,一点点从回忆中渗透,如今日的晨雾湿了衣裳。


第三章开始,[我]回到了四五岁的光景里,那里有亲爱的祖父用真诚的爱保护着我,有空阔的后花园大的让我不知道外面还有另外的世界。那里有开粉房的人,有小团圆媳妇,有冯歪嘴子;那里有蝴蝶、蜻蜓、小黄瓜、大倭瓜……她把大倭瓜写得很可爱:[还有一颗倭瓜秧,也顺着磨坊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这些,都是爱呢。同一时期的著名女作家丁玲曾在文章里写过对于萧红的印象,[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说话是自然而真率的],那是贯穿于古今所有青史留名的女性生命中都具有的韧性,而冷眼也好,批判也罢,都是对生活、对生命深沉的爱。[灵]是一种距离,对于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对于生命中的亲情友情,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那么爱情呢?她不写自己的爱情,那便说说中篇《小城三月》里,翠姨和哥哥的那一段。多含蓄呀,不论是内容还是笔意。春来草自青,翠姨坟头的草籽发芽了,杨花漫天,榆钱满地,然后春天就过去了。这只是翠姨的命运,不是萧红的。虽然同是薄命人,但到底,她活得更有力些。总有一些人让我们感叹生命的勇敢与有力,他们要么是被爱的的,要么便是心中有爱的了。

 

祖母是对她冷淡的,至于父母则几乎没有提到过。写祖父的段落实在是温暖。想想一个戴着草帽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身后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他在地里拔草她就偷偷在他草帽上插花;他教她念诗她便高声的跟着读;她问他[等我胡子白了回来了,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他一听就笑了:[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祖父是她唯一怀念着的人吧。她在遗言里说,半生受尽白眼,的确作为一个敏感的,生活窘迫的女性,一生境遇也常常如此了。可她从小小的呼兰河走出来,一路上给过她帮助的人又怎么会少?一部分是她的才情应得的,或者她亦感激,只是这些都不是能够温暖她此生寂寥的爱与懂得罢。

 

本来,只需要一点点爱就足够的;后来,再多的爱也填不满。这便是她飘零的理由吧。

 

书的最后她写:[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蚱蜢,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会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功夫会变出一匹狗来,那么变着。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最后她是倚在床上看那天边的云吧,那朵云是不是故乡飘来的呢?

 

那时的人,离土地很近;那时的人,与土地很亲。她一生以东北作家的身份自居,死后却留在了香港的浅水湾。是啊,有勇敢的逃婚之举才有日后的她,可她怎知,那一别,今生便再未与故土相见。

 

——飘零之后还是飘零,异乡之外只有异乡。

 

【摘抄】

1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加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了吃饭穿衣。]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2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财产是丰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怎样恶了。但女子在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那也不要紧。

 

3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吧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吧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河上照着。

 

4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进跳的勇敢的赞词?那时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写上了,将来他打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5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辱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

 

6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唱给阎王爷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鬼,让他顶着个灯去脱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的祭鬼。只是跳秧歌,是为活人而不是为鬼预备的。跳秧歌是在正月十五,正式农闲的时候,趁着新年而化起装来,男人装女人,装的滑稽可笑。

 

7凡是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8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幽幽的的,又高又远。

 

9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去了,一到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绝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的眼前鲜绿的一片。

 

10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11那唱不是从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危险,我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样?人生是苦多乐少。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

 

12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又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蚱蜢,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会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功夫会变出一匹狗来,那么变着。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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